6月10日
闷热的天气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,或者更久。小鼠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,天早已黑透了,她不记得这是今天第几次醒来,像是每一次醒来都在确认那通电话是不是真的发生过。
书桌上放着中午父母给她留的饭菜——早就凉了。一整天,她只喝了几杯果汁,却始终感觉不到饿。“总算开了窗,或者说,是重新去面对这个世界吧。”她一边自言自语,一边推开窗户。
老式空调让空气变得闷热而浑浊,只有到了夜晚,才能勉强打开窗,让一点降温后的风灌进来。那风并不凉爽,带着楼下烧烤摊的油烟味、知了嘶哑焦躁的叫声、喇叭刺耳的鸣响,还有一种说不清的、旧年代的气息。
她蜷在最喜欢的那个淡紫色单人沙发里。那是她的避风港,刚好能把她娇小的身形整个包住。沙发旁的小边桌上放着她的翻盖手机,盖子没合上。自从昨晚接到前男友打来的那通电话,说“就到这里吧”,她再也没有勇气碰它。
她总觉得,只要不去拿起那个手机,这场分手就不算真的发生,只是个不真实的梦。
她原以为自己会痛哭一场。奇怪的是,快24小时过去了,她没有哭,只是出了很多汗——在恒温二十度的空调房里。T恤湿了一半,黏在背上,她也懒得去换。生活中的每个动作都像是失去了意义,一切都没变,但又好像,全都不一样了。
她没开灯,房间里只有橘黄的路灯透过窗帘洒进来。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,模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好像在等一句道歉,或者等什么神秘的剧情反转发生。
可是什么都没有。手机没有响,风也没有变凉。她依旧陷在沙发里,T恤冰冷地贴着后背,没有一点离开的打算。
“他是不是等我挽回来着?”她突然想。念头刚冒出来,她就摇了摇头。他说得太清楚了。那语气不像是情绪,也不像是争吵之后的气话,更像是宣判——平静、坚定,像早已写好的通知。
“通知。”小鼠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词。她笑了,苦涩地笑,就像快递员按响门铃送来快递,她签了字,就得承认它的存在。
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。不吵不闹,不缠不问,也从未被人真正留下。她只是安静地、完整地接受所有发生的事,然后再独自慢慢消化它们。只是这一次,好像噎住了。
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,是妈妈。她站起来,把没动过的饭菜端给她。“谢谢妈妈,我待会儿自己做点吃的,不用担心。”她说得轻松,像真的没事。但转身关门的那一刻,她忽然觉得眼眶湿了。
她停顿几秒,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鼓起勇气,打开了房间的灯。
亮黄色的光一下子铺满整个空间。墙上的海报、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、那部沉默了一整天的翻盖手机,通通都不再模糊。分手这件事,在这一刻变得彻底清晰。那些曾以为会被时间带走的对话,一个字一个字,在她脑子里清晰浮现,就像他昨晚还站在她面前。
她把书桌上的电脑拿来放在腿上继续窝在沙发里,Windows启动的声音响起时,她感到一种从高空坠入现实的错觉。
她开始随意浏览网页,却提不起任何兴趣。连最喜欢的肥皂剧和八卦新闻,此刻都显得无趣而空洞。
她点开本地论坛,看看别人的喜怒哀乐,试图用别人的故事确认自己还活着。论坛页面右边,有个“聊天室”的按钮。她已经三年没点进去过了——上次打开,大概是大学二年级或三年级的时候,那时候的聊天室满是被荷尔蒙烧坏了脑子的人,男人们用“美女加个QQ”“发个照片吧”“单身吗”之类的话,挤占了整个屏幕。
她当年就讨厌那里,觉得这东西该被网络世界淘汰了。可今天不知为何,她点了进去。
她的头像还是大一时用的那个:一个蓝发大眼的女孩。ID也没变,依然是“周末”。
她没有发言,只是静静地看着公屏上闪动的文字,看着聊天室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昵称。
她本以为聊天室早就死透了,可今晚似乎不一样。
“我觉得文学如果言必博尔赫斯,那文学的价值也就太狭隘了。”——ZT1112
“我记得读《偶像的黄昏》的时候,尼采像个孤独的孩子,吵吵闹闹地证明自己有资格成为上帝。”——铁皮鼓棒
“你在评论这本书的时候,有种天然的高高在上,这种情绪本身好像也是它带来的。”——FZ606
小鼠愣了一下。这地方还有人聊文学?聊尼采?
聊天室变了,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地方完全不同。此刻它像一堆寒夜里的火,人们围着说话,语焉不详,却又隐约温暖。
她看着屏幕上一行行跳动的文字,不属于她的对话,不属于她的世界。她不知道要说什么,也没打算加入。直到那一句出现:
“我打算睡了,虽然我并不是真的想睡去,睡眠可能仅仅是另一种形态的清醒。”——FZ606
小鼠笑了一下。这种矫情的句子,她向来是不耐烦的。但今天,她没有感到反感。
她把ID改成“小鼠”,指尖在键盘上犹豫了一下,然后打下:
“你这么说好像是诗的结尾,诗的结尾可能仅仅是另一种形态的开始:-)”
发出之后,没有回音。聊天室仍在跳动,仿佛那句话被淹没在更热烈的讨论里。有人开始谈“信仰与反信仰的对立统一”,那成了新的话题中心。FZ606没再出现。
她关掉了电脑,屏幕变黑了。
小鼠坐着不动,双手搭在膝盖上。那句没有回应的话像一颗泡泡,在空气中短暂漂浮,然后无声破裂。她望着黑屏里自己的倒影,模糊,有点陌生。
她以为,会有人接住她那句话。结果没有。
不过也没关系。她本来也没指望什么。
她站起身,房间一片寂静。窗帘透进来的路灯光像一块压皱的旧毛毯,柔软却无用。角落里的风扇还在缓缓摇头,发出呼呼的声音,好像刻意不让她完全安静下来。
她走进厨房,把剩下的那杯果汁倒进水池,看着紫红色的液体一点点旋转着流进排水口,仿佛也带走了这一天的残渣。
回到沙发上,她重新窝进去,像是缩回壳里的动物。手机还在小桌上,她没有碰它。
她知道,那通电话不会再打来,也不会有人说“我后悔了”。
她一直就是这样的人,温和,懂事,安静得不够醒目,也不够难忘。
外头的知了还在叫,叫得嘶哑又顽强。她忽然觉得冷,明明房间还是二十度。
她拉过薄毯,盖住腿,闭上眼睛,对自己说该睡了。
但她没真的睡着。
她只是轻轻地,慢慢地,躺在黑暗里——像一块石头沉进水底,没有涟漪。